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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不愿歌功颂德而被权力批判的他,只想要安静书桌与消极自由

叶克飞 欧洲价值 2021-08-01

一个写作者需要一张安静书桌,本不该是奢侈的要求


“在苏联,他(帕斯捷尔纳克)惨遭批判与辱骂,因为他写了一部绝大多数苏联人并没读过的长篇小说。而在西方,他获得众口赞誉,则是因为他写了一部与他一生所为毫不相干的长篇小说。”——米沃什


今天是帕斯捷尔纳克忌辰。1960年5月30日,他在癌症和抑郁症的双重摧残下黯然离世,当时的苏联官方并未举行任何追悼仪式。直到1982年,前苏联政府才陆续为其恢复名誉。

这位作家于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,却在前苏联引发轩然大波,不但作品遭遇批判,其本人也被作协开除。他只能被迫拒绝诺奖,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唯一因获奖反遭屈辱的作家。


关于这段历史,后人已说得太多,或是当作警示,或是充当呐喊。但六十年后的我们,如果仅仅将一位历史人物幻化为符号,将一段历史当作参照,固然理性,却多少漠视了当事人——当帕斯捷尔纳克因为人生跌宕成为某种象征时,人们往往忘记了他只是一个需要一张安静书桌的写作者。


何况,后人提起前苏联知识分子,往往直接置于大时代之下考量,从未跳出“前苏联”和“冷战”这两个范畴。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,这远远不够,甚至无法寻得其精神源头,也无法理解他对一张安静书桌的极度渴望。


记得那年在德国马尔堡,寻找格林兄弟的母校——马尔堡大学的某栋建筑。在老城中兜兜转转,遍寻不获,便问路于人。对方刚好是马尔堡大学的学生,一手向我指路,另一只手还拿着本书。我虽不懂德文,却认得封面上《日瓦戈医生》的电影剧照。

对方见我留意他手上的书,临走时还不忘竖起大拇指说上一句,听发音,正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。在德国排名并不靠前的马尔堡大学,为世界贡献过十余位诺贝尔奖得主,半数为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,还有几位化学奖获得者,唯一文学奖获得者正是1958年的帕斯捷尔纳克。


1914年,也就是一战爆发那年,他离开马尔堡,回到莫斯科。1923年,也就是魏玛共和国时期,他曾与家人短暂居住于柏林。除此之外,他再未离开过俄罗斯。


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东欧知识分子,往往有深厚的德国情结。他们有德国教育背景,在德国哲学、文学和艺术的浸淫中成长,但许多人的记忆都停留在一战前的那个昨日世界,也有人幸运得见魏玛共和国的短暂光辉,但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,都被随后的纳粹德国击得粉碎。


帕斯捷尔纳克同样如此。


帕斯捷尔纳克出身于莫斯科的知识分子家庭,父亲是大学教授、知名画家,母亲是钢琴家,父母又与托尔斯泰、里尔克等人交往密切,因此他从小便不乏艺术熏陶。但他自己也曾说过,在德国马尔堡大学研究新康德主义学说,虽只短短两年,却是真正奠定其思想的时光,也是一生中难得的宁静时光。


但1914年,一切戛然而止。帕斯捷尔纳克被迫回国,虽然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出版了两部诗集,但随之而来的便是1917年的十月革命。他的知识分子家庭无可避免受到冲击,父亲一度被流放。1921年,帕斯捷尔纳克的父母带着两个女儿流亡国外,只剩他一人留在苏联。


他并非没有离开的机会,1923年,他前往德国柏林与家人一起生活,但很快回到莫斯科。即使今天,也很难判断帕斯捷尔纳克的选择是对还是错。回到苏联,等待他的是我们已知的人生,而若留在德国,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?

回到莫斯科的帕斯捷尔纳克,不但是优秀诗人,也是出色的译者。但与此同时,面对作协体制,他显得笨拙与不合群。


因为才华,他会成为体制眼中可栽培的对象,早在1934年苏联第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上,他便被捧为诗人样板。但也因为才华与体制本就不可能兼容的现实,他很快被弃用。


他始终拒绝像其他体制内作家那样,去参观建筑工地和集体农庄,然后去写那些歌功颂德式的文章,自然是人性上的正确,却是所谓“做人”的失败。若不是他幸运地翻译过格鲁吉亚诗歌,得到斯大林的赞赏,他连大清洗都逃不过去,当时他已被关押和审讯,离死亡一步之遥。


当一个纯粹的写作者,面对并不纯粹的文艺机制时,他将何去何从?确实有人如鱼得水,但代价是放弃真正的写作。如果不放弃呢?那么不合时宜都是一种罪。


帕斯捷尔纳克就是这样,他选择继续写下去,就必须承受无止境的打压和批判,《日瓦戈医生》如此杰出的作品,也被拒绝出版。


1957年,意大利出版商费尔特里内利抢先出版了《日瓦戈医生》的意大利文版,引起轰动。1958年,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文学奖。


但帕斯捷尔纳克显然高估了自己身处的社会,在他致电瑞典文学院,表示自己“无限的谢意、感动、安慰、惭愧”时,前苏联政府已经展开对《日瓦戈医生》及其本人的批判。

就在那一年的11月6日,帕斯捷尔纳克的“悔过书”在《真理报》发表,一个月后,他登上美国《时代》周刊封面,这也让苏联国内对他的抨击愈发猛烈。


当时的苏联共青团第一书记,后来成为克格勃主席的谢米恰特内就宣称,既然帕斯捷尔纳克对苏联如此不满,大可以离开苏联到“资本主义乐园”去,并强烈要求政府剥夺帕斯捷尔纳克的苏联公民权。而那些显然是“组织安排”的学生们集队去砸帕斯捷尔纳克家的门窗,也得到了当局的纵容。


正如米沃什所说:“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,帕斯捷尔纳克可以说失去了他的人格的权利,他的名字成了某个事业的标签。帕斯捷尔纳克的俄罗斯同僚们的可耻行为——那些作家站在权力一边,反对一个仅以一支笔武装自己的人——创造了一种莎士比亚式的局面;如果在西方人们的同情都给了哈姆雷特,而不是给艾尔西诺的朝臣们,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。”


但作为甘愿放弃既得利益,选择流亡的波兰诗人,米沃什懂得帕斯捷尔纳克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源头,认为“他的性格形成期早于第一次世界大战,他的技艺仍遗留着那个时代的某些习惯。”


换言之,如果没有早期在德国所接受的教育,如果没有“昨日世界”的熏陶,帕斯捷尔纳克就不会成为在前苏联显得格格不入的那个人,《日瓦戈医生》也不会成为“只讲人性不讲阶级立场”的被批判文学作品。


前苏联乃至前东欧世界不乏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作家,正是因为这种旧日价值观的影响。在他们的成长经历中,人道主义关怀是无法绕过去的认知。《日瓦戈医生》的困惑与迷茫,正是一个旧时知识分子在新时代的困惑与迷茫。


帕斯捷尔纳克跌宕大半生,始终无法抛弃昔日的价值观,无法放弃对人性的尊重。在他56岁那年,流亡半生的父亲在英国去世,他也察觉自己的衰老,开始有时不我待的觉悟,因此才不顾严重的政治后果,决心将《日瓦戈医生》完成。


这样的觉悟,即使在《日瓦戈医生》遭遇批判,他被迫拒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,仍然没有丝毫改变。据说帕斯捷尔纳克在油尽灯枯之时,还曾对朋友说:“我已经老了,也许很快就会死去,但也正因为这样,我再也不能放弃自由表达自己思想的机会。”


只是,一个大半生都在追求消极自由的诗人,本不该成为无力的抗争者。一个写作者需要一张安静的书桌,也不该是奢侈的要求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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